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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芜:《红楼梦》后四十回写得坏的太坏好的太好(上_6房新鲜事

甲:把宝玉的性格写得大变的,还有一处,就是“人亡物在公子填词”那一段。既已有《芙蓉诔》,又来这首词,是不必要的重复。此其一。这样恶俗的词,不但与《芙蓉诔》有天壤之别,便是与宝玉替探春续作的半阕《南柯子》相较,也有仙凡之殊,难道真是“贾郎才尽”至此?此其二。但更不成话的是那个称呼。试想,《芙蓉女儿诔》中的称呼:“怡红院浊玉……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自己是多么自谦,对对方又是多么尊重!那才是宝玉一贯的性格和思想。可是这回“公子填词”却是怎么称呼的呢?居然是什么“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完全是“大少爷”对“通房丫头”的口气。真是唐突晴雯,并且也唐突了宝玉!乙:说到唐突,我还想起一个唐突黛玉的地方:就是紫鹃看到甄宝玉面貌酷似贾宝玉,竟然会这么想到:“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甲:这一条本来没有注意。你点出来,想想确实不成话。难道黛玉爱贾宝玉,只是爱那一张面孔么?难道天下男人中只要同面孔的,就人尽可夫么?乙:紫鹃是深知黛玉的。她明明说过:黛玉和贾宝玉,“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她劝黛玉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怎么会变成只论面貌,而且还断言黛玉“只怕也是愿意的”呢?甲:所以,这不光是唐突了黛玉,同时也唐突了紫鹃。乙:比唐突更进一步的是。我又想起后四十回写的妙玉的结局,你看,是不是太不堪,太了呢?甲:我看,不仅了“槛外人”妙玉,而且了“槛内人”宝玉;不仅了作品中的人物,而且了读作品的读者。我读的时候,就有受的感觉,很。乙:不过,曹雪芹原来安排的结局,大约也很糟糕吧!“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染,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甲:这两句暗示的是有些糟糕。不过,我相信,如果曹雪芹来写,不管怎么糟糕,也不会叫人读了。问题不在说了什么,而在怎么说的。乙:对了。叫人生气的,是叙述时那种轻薄的、甚至有些的口吻。曹雪芹断不会有这样的笔墨。甲:还有一种笔墨,倒不算是,然而也是唐突了黛玉。就是“病潇湘痴魂惊”那一节:先是袭人平白想起黛玉可能成为宝玉的“正配”,怕自己这个“偏房”将来要受,而且居然就跑到潇湘馆去议论香菱如何受夏金桂,借此探黛玉的口气。黛玉也俨然以未来的“正配”驳斥未来的“偏房”的口吻,针锋相对地说什么“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这已经把黛玉写得不成样子。接着又让薛宝钗派个老婆子来送蜜饯荔枝,这个老婆子进来以后,居然“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这个老婆子居然当着黛玉的面向袭人说:“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乙:莺儿哪里去了?香菱哪里去了?这种差使,哪里轮到一个老婆子?即使老婆子去了,又何至于这样没规矩,没体统?甲:更不好的是,接着又写黛玉在这两个刺激之下,当晚就做了那么一场噩梦。我觉得这场梦太实,太直,太露,因而也就是把黛玉的心灵写得太粗,太低,太浅。普希金写妲姬雅娜的梦,车尔尼雪夫斯基写薇拉的梦,同样是女性的爱情的梦,人家写得多么空灵!多么曲折!多么深厚!乙:恐怕不能这样来比较。中国古典文学同俄罗斯文学本来不同。你说,古典文学里面,哪里有妲姬雅娜、薇拉那样的梦?就是著名的《牡丹亭》,杜丽娘那一梦,用你的话,不也同样是太实,太直,太露吗?甲:我本来没有同杜丽娘的梦相比。乙:你只能从中国古典文学的实际出发呀!甲:那就说整个中国古典文学写这种梦都写得不好,也未尝不可。“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何况是少女的梦中的爱情的心。乙:不要说得那么远了。我总觉得黛玉这一梦,还是写得很好的。梦里的贾母“呆着脸儿笑”,这形容得多好!梦里的黛玉,“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这写得多好!这哪里只是梦中才产生的思想?明明是她平日体验观察所得、久已埋藏在意识底层的看法。病潇湘痴魂惊/孙温绘甲:好了,不讨论这个问题了吧。我们看法不一致就是了。把人的性格写变了的,还有探春远嫁,第一次归宁,家里已经经过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位三姑娘,原来那么能干,那么有才有学,这会子却只用“听了不免伤感”这样无味的淡话了之。乙:后四十回这些太差劲的地方,直是举不胜举。我们换个题目,还是回过去谈谈它的优点,以及它有原作者的残稿作根据的地方吧。未完待续

乙:对。弥缝不了之处,主要还在后来的发展。退一万步,一万万步,就算黛玉的性格和思想,忽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吧,宝玉对她这样的大变化又是什么态度呢?难道仅仅是当时“在鼻子眼里冷笑了一声”就算完了么?宝玉不是早就这样说过么:“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么?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现在黛玉竟然说出这样的“混帐话”了,为什么宝玉后来对她一点也不见“生分”呢?难道宝玉的性格和思想同样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甲:后四十回里面,确实也有把宝玉的性格和思想写得大变,变得不像样,不合理的地方。例如,前八十回写元春晋封贵妃,这对贾府是什么样的头等喜庆事!宝玉同这个姐姐,原来又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可是,当时宝玉因为哀悼好友秦钟,对这件喜庆大事竟是“视有如无,毫不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呆了”。这是对宝玉的性格和思想的绝好的描写。可是——乙:我知道了。你是指后四十回写贾政升任郎中的时候,把宝玉写得不成个样子,什么“喜的无话可说”,什么“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不堪!简直不堪!元妃晋封时,宝玉还只死了一个好友秦钟;贾政时,宝玉则已在目睹亲历了金钏、尤二姐、尤三姐、司棋、晴雯相继之后,此时的宝玉反而会为父亲升个郎中“乐的手舞足蹈”,写得太了。贾存周报升郎中任薛文起复惹放流刑/戴敦邦绘

自从胡适考证认为后四十回不是出自曹雪芹,而是由高鹗续笔之后,有关于一百二十回版《红楼梦》的口水仗就纷纷扬扬、旷日持久。俞平伯、周汝昌、顾颉刚、林语堂等大家各持观点,舒芜先生的观点看起来很折衷,但是却俱有所本、立场坚定,而且提出了一个新鲜的看法(至少当时是的):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的伏笔明显矛盾或赘余处,反而是因为受到了曹雪芹残稿的和影响。

乙:根据的假设,当然也是程伟元所收得的残稿上,本来就是这样写着的,所以高鹗也没法改变它。但是,曹雪芹自己在后面写的人物结局,又为什么同他自己在前面写的预言不相符合呢?甲:这倒没有什么奇怪。“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本来就不是一次写成、一气呵成的。现在我们是先读到《金陵十二钗》,然后读到其中的预言怎样一个一个实现。但是,实际写作过程中,却决不可能是先把预言写好,然后当真按着预言来编故事。应该是后面的故事写好了,或大致基本上整理好了,才各以一首诗一支曲子概括之,再倒过去放在前面,作为预言。人物的故事和结局,原来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写法,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稿子。关于王熙凤的结局,可能先是写成索命,后又改为被休而去。但是,后来改写成被休回金陵的那个残稿,恰好没有找到;而原来写成索命的残稿,恰好被程伟元收购到了。乙:也可能是前八十回整理告一段落的时候,作者就写了《金陵十二钗》,决定要把索命改为被休而去。但实际上只做到了在前八十回的情节中,安下一些伏线,作了一些暗示,而真正被休的结局并没有来得及写。甲:完全可能。乙:这样看来,高鹗处理这一段索命的残稿时,是看出它同《金陵十二钗》的矛盾的。他只好说是什么王熙凤临终说胡话,“要船要轿,只说赶到金陵归入什么去”,这样来应“哭向金陵事更哀”的预言。甲:这正是他斡旋的苦心。他如果不是受了残稿的,可以由着自己的意思写,那么,顺着前面明显的预言和伏线,写一个活凤姐被休,“哭向金陵”,多么顺理成章!有何困难!(写得好不好是另外的问题。)何至于转这么一个笨弯,写成一个死凤姐“到金陵归入什么去”呢?乙:可见,斡旋得越笨拙,越表明高鹗是受了曹雪芹的残稿的。甲:这也不可一概而论。第八十二回,黛玉忽然向宝玉大谈起八股文,甚至说:“你要取,这个也清贵些。”居然使黛玉说出这样“禄蠹”式的“混帐话”来,这是人们对后四十回最不满的一个地方。这里高鹗也自知与前八十回太矛盾了,于是写道:“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冷笑了一声。”乙:这的确不一样。凤姐无论是被休而去,还是被索命而死,都没有什么原则的差别。按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来说,二者都是可能的,没有哪一个是绝对不可能的。至于黛玉忽然谈起八股文,还劝宝玉去“取”,则是绝对不可能的,是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所绝对不允许的,曹雪芹断然不会写出这样一个情节。甲:高鹗太希望贾宝玉学八股文了,或者说,太想拿出他自己那一套八股之学来教宝玉了,所以不仅用贾政的严父之命来逼宝玉,还要用黛玉的知己之言来劝宝玉。他也知道这同前八十回中黛玉的性格、宝黛的关系太矛盾了,不得不加上那几句话,以为可以勉强斡旋过去。殊不知,事实的出入,可以勉强弥缝;原则性的相异相反,却是怎么也弥缝不了的。老学究讲义警顽心/孙温绘

文舒芜甲:我从一个极普通的读者的角度,想到自从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出现以来,一百七八十年了。一代又一代的广大读者,只知道这个一百二十回的本子。作为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了无数读者,了无数作者的,也只是这个一百二十回的本子。胡适的考证发表之前,也许除了三四个人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一百二十回里面,还有什么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之分。这就是说,这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已经成了一个完整的“社会存在”。即使胡适的考证发表之后(应该承认他的考证是有贡献,有积极意义的),学术界固然大都知道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不是出自一手了,而广大读者要读《红楼梦》,还是读一百二十回本。他们或者根本不知道胡适的考证;或者明知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有区别,而仍然要把一百二十回连在一起来读,不愿读一个故事没有完的残缺的八十回本。乙:这就更是一个,出:这一百二十回,在广大读者心目中,已经不是任何考证所能拆得断、分得开的了,哪怕这考证的结果完全合乎事实。甲:胡适的考证,是不是完全合乎事实,后四十回是不是完全出于高鹗一人的手笔,我倒有些怀疑。胡适的最主要的根据,无非俞樾所引的《船山诗草》那一条自注:“《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其实,这一个“补”字,意义就有些含混。俞樾是把它解释为本无一字,以意补续的“补”;但又何尝不可以像程伟元序言中所说,是积年陆续搜得一些“漫漶不可”的残稿,据此残稿“细加厘剔,截长补短”的“补”呢?我倒觉得张船山说“补”而不说“续”,正是可以玩味的。晴雯“补裘”,难道是宝玉把孔雀裘烧得只剩了上半截,只好由晴雯补织出下半截来吗?乙:不过,俞樾所举的“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这一条,算不算一个比较有力的反证呢?甲:这没有什么,最多也不过证明了后四十回里面,有高鹗的手笔。而程伟元序言中并没有隐讳这一点,他明明说“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当然就是说,在残稿的基础上,大大地有改,有删,有增。乙:后四十回里面,写得坏的太坏,写得好的又太好,文笔悬殊太远了。恐怕就是因为有的是根据曹雪芹的残稿,有的则出于高鹗的手笔吧。甲:而且,写得坏的地方,远比写得好的地方多得多。第八十一回,也就是后四十回的一开始,便大写贾代儒如何讲八股文,贾宝玉如何做八股文,贾政如何考察宝玉的八股文,酸腐之气冲天,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的发展上又毫无必要,这就写得坏极了,决不是曹雪芹的手笔。乙:你忘了这一回的前半是“占旺相四美钓游鱼”,更是莫名其妙。写得好不好还不说,这一段在情节上同前后文毫无关联,对于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的表达也不知有什么作用。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两番入家塾/戴敦邦绘

甲:这可又当别论。后四十回当中,像这样前后毫无关联,不知何所取义,似乎纯粹赘余的部分,不止这一处。例如,“玩母珠贾政参聚散”一节,也就是的。先前我也觉得,这些一定都是高鹗所续的败笔。但是,有一位朋友说:“正因其前后毫无关联,倒可以证明它所据的是曹雪芹的残稿。”一句话点醒了我。你想,是不是这样?乙:确实,也点醒了我。如果存心,续一部未完的书,一定谨守前范,规行矩步,不敢多走乱走一步,怎么会无缘无故插上一段显然赘余的部分呢?甲:我正是这样想的。虽然是假设,但是我还想不出任何其他更合理的假设。那也就不妨说……乙:等一等!我触类旁通了另一个问题:先前胡适的考证中,举出后四十回里有些结局,与前八十回的预言、暗示、伏线显然不相符合,把这些当伪的。后来,俞平伯先生又举出了不少。现在,是不是也可以看出完全相反的意义呢?甲:对了。如果后四十回里的所有结局,全都同前八十回的预言、暗示、伏线不相符合,那还可以说是高鹗太低能了。那样低能的续作,也决不会一百七八十年都得到读者的承认。现在是,大多数结局都紧紧跟定了前面的伏线(结得好不好则并不一律),偏有那么几处,同前面的预言或伏线差得很远,这是什么道理呢?例如,《金陵十二钗》里关于凤姐身世的预言,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就是说,贾琏先是服从她,继而命令她,终于休(“人木”为“休”)了她,所以她只好“哭向金陵事更哀”了。前八十回中,贾琏也几次背地说要“休了她”,要“打碎她的醋罐子”,凤姐哭闹宁国府时,撒泼放赖,一则瞎编什么指名要休她,再则反复说“给我休书,我就走”,都是明显的伏线。高鹗岂有看不出来的?为什么后四十回中却写了那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索命的结局呢?王熙凤历幻返金陵甄应嘉蒙恩还玉阙/戴敦邦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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