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郭京飞:成长就是变成余欢水
正午阳光的新剧《我是余欢水》,以12集的体量,做了一次有趣的尝试。不仅仅是剧集长度和播出形式上的新尝试,更主要的尝试,是在故事和人物上。这个当代都市剧,不聚焦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职场争斗,社会问题,但同时又包含以上种种,将这些都市生活的各个切面,映照在一个小人物:中年“卢瑟”余欢水身上。
余欢水其人,也不是什么大恶人,但他软弱,鸡贼,卑微,自私,要面子,撒谎成性,偶尔占小便宜,以一人之身糅合众人之劣根性,他那些鸡零狗碎的丧气日常,往往能让部分观众看到自己生活的影子。这个角色有他的可怜,有他的可爱,像每个被生活搓磨但良知不泯的小人物,但就是这“小人物”,最不好演。
有人评价,“余欢水只能是郭京飞演”。郭京飞确实也恰如其分地将这个“小人物”的平凡性和丰富性,同时给撑住了。
郭京飞自认,如果是在自己更年轻时接到这类“小人物”,他可能没有自信诠释好,“只能演个外壳,戴个眼镜,哈着个腰,也就是这样,演不出这个魂来。”而如今他的生活阅历,让他觉得,他可以演了:“因为我见到过太多人的不易,也能够回忆起我自己的不易。”
“成长就是变成余欢水。”郭京飞玩笑道。
《我是余欢水》剧本所带有的荒诞性质与讽刺色彩,其实一开始郭京飞是有些担心的,担心创作方向走得太“花”:用上很多形式和炫技,折损了最本质的东西。导演孙墨龙和他达成一致,还是要走现实主义的路子,“我们跟墨龙哥一起决定要,真挚一点的表演,真挚一点创作。因为风格已经荒诞了,你再不真挚,那就真的变成扯了。”
“真挚”是郭京飞一再强调的一个词,他认为塑造余欢水,这是最关键要素。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得去掉很多表演中的“招”:“我是一个‘招’特别多的演员。因为我在话剧上滚了很长时间,很多演员都清楚,真正行大道的,就是要把那些东西都去掉,偶尔可以蹦出来一点,但一定要蹦得准。”他打比方说,这就像是为了活动方便,大冬天的把棉袄什么的都脱了,脱得越少越好,越自在方便,但是那叫一个冷啊。“你学了一大堆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但都得扔掉,方见真挚。”
“表演应该是这样,塑造人物是必须得要有灵魂的。”郭京飞说道。但对于余欢水这个人物,他认为,他是个“魂魄不全”的人:“余欢水那样,就是魂没了。那次车祸出卖了死去的朋友,当时的惊慌失措,魂不附体,他一直没好。那种多年的愧疚,导致了他越来越不自信。越不自信,别人越看不起他,越看不起他,就越要撒谎,越撒谎越不自信,变成恶性循环,直到走到谷底。”
当年撒的那个谎言,让余欢水的生活和这个谎言死死捆绑在一起,好像他的生活只能靠一个又一个谎言去支撑,不然就要彻底破碎了。这个谎言构成了余欢水人生最晦暗的底色,不管他的故事有多少让人捧腹大笑之处,有多少观众所认为的“逆袭”的光芒,这抹底色岿然不动。“喜剧的原理就是,我们喜欢看到一个人在抖包袱的时候是真的痛苦,也就是我所说的‘真挚’。”郭京飞说道。
“大家不停地用‘逆袭’这个词,其实是一种对生活的希望,而当大家有这种希望的时候,就证明大家都是压抑着的,那真的就人人都是余欢水。你再痛快,再乐观的人,都逃避不了命运的无奈。你看余欢水发泄得爽,但实际上,他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构成了余欢水这个故事中喜剧部分的厚度,那不是咯吱人的欢笑,不是“小孩子在大人面前人来疯那种便宜劲儿”,而是悲苦中一点荒谬的甜。“你想让观众感觉到甜,你必须先给大家吃点苦。我们要觉得一个橘子酸,先吃点更酸的,然后再吃这个,就会吃出点甜来。”
要从生活中咂摸出一点甜味,只能去尝点苦的东西,最好还是别人的苦,那现在我的这份苦,好像就没有那么苦了。这个说法心酸,却是喜剧能安抚人心的简单道理。
“有一个人撞到电线杆子上,这人撞了之后,就马上做鬼脸取悦你逗你,那你不会觉得好笑的,我们喜欢的,是看一个人撞到电线杆子,第一时间看附近有没有人,忍着疼也要掩饰这种尴尬,那他内心就是痛苦的,而我们会觉得超好笑。这就是喜剧的残忍,这是我们全人类的残忍。”
【对话】
“余欢水”是一个有精气神的作品
记者:余欢水这个故事我看的时候,感觉蛮容易做成那种更尖锐生猛的黑色幽默的质感,可能有点像宁浩那种。
郭京飞:宁浩那个比较生猛一些,《疯狂的石头》那种。孙墨龙导演,他不是那样的,他比较柔和,但是他骨子里面有不甘。我们这次拍摄,基本全部都是肩扛,现场就没有三脚架,三个摄影师完全肩扛,但是他又要求摄影师稳。摄影师肩扛是为了让那个呼吸感出来,这些区别都是专业的才看得出来的,他就这样。他非常老实认真,但是他也有那种疯狂的,有点摇滚的东西,他就是不张扬的:我使劲,但是你能看出来,是你的,看不出来,那我反正使劲了。
你看我们过去看的老电影,和现在看的东西,我们现在是融入大量的科技手段,有各种招,但就是不如以前的电影真挚。那个真挚,它是一群人的真挚,那个真挚透过镜头,会有一种精气神出来。“余欢水”就是一个有精气神的作品。你说它有多好多深刻,我不敢说,但它就是有精气神。
记者:以前咱们采访聊到过形象的种子,那这次“余欢水”这个人物,你有去找他的形象的种子吗?
郭京飞:其实没有刻意去找。好像身边有很多这样可怜的中年人,甚至是青年人。我演的时候,演着演着就有了。
记者:你觉得身边有很多像余欢水这样可怜的中年人?
郭京飞:很多,什么样的都有。 比如说一个被催稿的编剧,要游走于这个投资人和演员、导演中间。我们每个人都要不停地伺候这个,伺候那个。我发现很多人年纪越来越大以后,开始放弃发声,放弃说话,放弃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记者:放弃是因为觉得表达无用?好像表达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干脆就不说话不表达了。
郭京飞:对,你看我们有场戏的设计,就是余欢水在表彰会上,记者们让他讲两句的时候,那个麦克风怼到他脸上了,吓了他一跳,就那个片段。那个其实是我们生活中经常会有的这种小的尴尬。这也是一种暗示:像我们中年人,想表达,你不知道怎么发声,包括余欢水在大街上哭,电话响了,你看也是你想哭,但立刻有个事情会打扰你,然后你再想哭的时候,那个劲儿已经过去了。就是憋憋憋,永远都是憋,没有那种经历的年轻孩子看,可能觉得挺好玩,有经历过的中年人会懂这种时刻。
记者:你曾说拍摄的每一场戏都很痛苦,但你也觉得这是一个爽剧。所以每一场戏拍得都痛苦的原因是?
郭京飞:喜剧的原理是这样的,我们喜欢看到一个人在甩包袱的时候,是真的痛苦,也就是我所说的真挚。举一个特别简单的例子,有一个人撞到电线杆子上,这人撞了之后,就马上做鬼脸取悦你逗你,那你不会觉得好笑的,像小孩子在大人面前就人来疯那种劲儿,那是便宜的。我们喜欢的,是看到一个人撞到电线杆子,第一时间要看附近有没有人,他忍着疼也要掩饰这种尴尬,那他内心就是痛苦的,但我们会觉得超好笑。这就是喜剧的残忍,这是我们全人类的残忍。
记者:每一场戏观众都笑得很开心,但是每一场戏,对余欢水来说,都是血泪。
郭京飞:对,命运给他折磨成那样了,他就像我们身边的人,他吃了很多苦,他就是不说,他也不哼唧,没事想给自己舔伤,舔又舔不着,就这么出现好多小尴尬,又好笑又心疼,这个是我们想要的,余欢水出来应该是这样的,而不是那种挤眉弄眼的。在我们戏谑地描述这样的一个人,整个剧本在创作的时候是俯视的,但你演的时候,必须得要近距离。如果觉得这本来就是戏,按照戏谑的来演,我也不进去,那个东西没劲,它满足不了观众的那种“残忍”。
而你想想,你看到余欢水的时候,你会回忆我们小时候闹笑话的时候,肯定是觉得极其尴尬、极其痛苦。然后过了那个尴尬的时刻,长大了,回过头来就会觉得特别好笑,我们也会跟朋友分享。但是我们记住它的原因,是因为当时它让我们太痛苦了。
记者:我在豆瓣上看到一种说法,说这个剧是在膈应人,在审丑。我觉得,是不是因为这个剧一些讽刺的点,可能让部分观众觉得被“冒犯”到了。
郭京飞:对,我觉得你这么分析是对的,有可能因为他正在一个类似的阶段,或者还没有对那个阶段释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能说,会度过的,还是得释然一点,人还是要比较抽离一点儿地去看这个世界。我相信如果释然一些,就会从容很多,一从容,那个运就开了,好事情就会来找你了。反而你越钻牛角尖,你越想不通。而且我觉得,人主要就是恐惧那个“未知”。比如说有很多人觉得:我停也停不下来,我走也走不快。那你就停嘛,休整一阵子嘛,有什么怕的呢?
“现在我可以演一个小人物”
记者:群访的时候你说,余欢水撒谎成性了,但为这些小事撒谎是不值得的。其实我们坦诚来讲,每个人都不可能避免撒谎的。
郭京飞:是,这是人的社会性。
记者:那对你来说,什么是值得撒的谎?
郭京飞:有些善意的谎言,我觉得要的吧。那个其实也不是谎,就是一种社交的润滑剂。比如一见面就说,“你这衣服真好看”,赞扬有的时候是一种态度,不一定是由衷的,但那是我们拉近关系的一种方式。那你说这个算说谎吗?但在朋友之间,或者和工作人员,在工作的时候,我就没必要说谎,因为我能承担说实话的后果。
记者:这句话蛮有意思的,你觉得你能承担说实话的后果,所以不撒谎。人们可能很多时候撒谎,是因为无法承担后果。
郭京飞:其实都能承担,就是不愿承担。比如你把领导最心爱的酒或者花瓶打碎了,打碎了就打碎了,我就承担了,赔不起我慢慢赔,说实话我自己舒服。但在那一瞬间,我相信有很多人他就不愿意说实话,能混过去就混过去,这种谎言多了,会让自己变得不自信,因为我们对自己还是有道德标准的。
记者:你觉得你大学的时候是演不了小人物的,但是你现在可以了。这个是因为生活经历上的差异,还是别的原因?
郭京飞:是,就是生活经历,现在我可以演一个小人物,因为我见到太多人的不易,也能够回忆起我自己的不易。而小的时候,上大学时还是个孩子,又过得很好,也没有整合出这种小人物的痛苦的能力。那时候小人物是演不了的,只能演个外壳,戴个眼镜,哈着个腰,也就是这样,演不出这个魂来。
记者:所以成长啊,郭老师。
郭京飞:成长就是变成余欢水。
记者:成长就是接受自己是个小人物这件事情吧,年纪小的时候,我们总觉得,自己最终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郭京飞:对,我记得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网友的评论,说得挺好,他说小的时候,我们每天想的都是“可能”,到了中年以后,我们每天都想的都是“对策”,根本没工夫去想“可能”了。
记者:其实我看这个剧还蛮受触动的一个点,是余欢水他跟妻子、朋友、同事,所有人,他都有一个撕开虚伪假面的一刻,你会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非常残酷,但他只有在他儿子面前,他那个情感,是真诚温柔美好的。
郭京飞:No,那是还没有到撕开假面的时候,因为孩子还小。所以这也是我们喜欢小孩,喜欢宠物的原因:我们不需要撕开他的假面,他更没有能力撕开我们的假面,所以很舒服。当然,这个东西就没有必要再去表达了。
记者:你这个悲观主义者,就偏偏还要再说一句儿子还没有长大?
郭京飞:我们一定要看到最冷酷的东西,我们才能够释然。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这些东西你都不要了的时候,你可有可无的时候,很多东西,它就会来找你。我觉得找到心里的那种平衡才是最重要的。
记者:我听下来的感觉,你就像是在说:抱了希望,全是失望;不抱希望,反而会有惊喜。
郭京飞:真的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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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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