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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 || 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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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是鲁迅先生去世后的16位抬棺人之一

而他们两人也都被称为“20世纪文学的良心”

2005年的秋天,一代文学巨擘巴金先生(1904-2005)溘然长逝。

在现代中国的作家中,巴金是反封建斗争坚持最久的思想战士之一。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末,他的《随想录》再一次吹响了反封建的号角。

那个时候的中国,刚刚经历过十年浩劫,精神园地一片凋零。“四人帮”被打倒后,人们开始反思造成大量悲剧的原因,出现了“伤痕文学”。当时作家们的思考主要还是停留在政治层面上看问题。而巴金却是第一个把眼光放到文化层面上来总结历史教训的人。他也是第一个把1949年后的文学与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的目标联系在一起的人。他大声呼唤:“今天还应该大反封建,今天还应当高举社会主义民主和科学的大旗前进。”这是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并没有完成反封建的任务,也没有完成实现民主的任务”。巴金的这一论断具有极大的思想启蒙意义,它打开了20世纪后半叶中国人思想解放的大门。

《随想录》的出现结束了一个迷乱的时代,开启了一个“真话文学”寻找与叩问的崭新时代。正是从《随想录》开始,后来的文学再讲假话就相当困难了。即使你坚持说假话,但人们心里那本账却是清清楚楚的。这种开一代文风的作用正是《随想录》的不朽价值之所在。《随想录》的艺术技巧首先是要为上述这一战术目标服务的。正因为权力话语的特征是假大空,因而精英话语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它的最大特点就是无比的真切和朴实。巴金在后记中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觉得我开始在接近死亡,我愿意向读者们讲真话。”“我把它当作我的遗嘱写。”因此,说真话,就成为作者最重要的一条信条。在作品里则首先表现为巴金以极其严肃的态度毫不含糊地剖析了自己,而这正是考验作者能否说真话的一块试金石。

巴金在认真剖析自己的同时,又以同样真诚、直爽的态度说出了自己对国家、对社会一系列重大问题的看法。这里蕴含着多少深刻的见解,闪耀出多少思想的火花!诚如巴金在总序及后记中所说:“它们却不是四平八稳,无病呻吟,不痛不痒,人云亦云,说了等于不说的话,写了等于不写的文章”,“它们却都是自己‘想过’之后写出来的,我愿意为它们负责。”不妨说,巴金的《随想录》是以一种写遗言的心态来写的,因而他的真话表现出义无反顾的冲破思想禁锢的大无畏精神。

十年一梦

文 | 巴金

来源 | 《随想录》

我十几岁的时候,读过一部林琴南翻译的英国小说,可能就是《十字军英雄记》吧,书中有一句话,我一直忘记不了:“ 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话是一位公主向一个武士说的,当时是出于误会,武士也并不是真的奴隶,无论在身或者在心。最后好像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使我感到兴趣的并不是这个结局。

但是我也万想不到小说中一句话竟然成了十年浩劫中我自己的写照。经过那十年的磨炼,我才懂得“奴隶”这个字眼的意义。在悔恨难堪的时候,我常常想起那一句名言,我用它来跟我当时的处境对照,我看自己比任何时候更清楚。

写作《随想录》的巴金,笔未曾停下

奴隶,过去我总以为自己同这个字眼毫不相干,可是我明明做了十年的奴隶!这十年的奴隶生活也是十分复杂的。我们写小说的人爱说,有生活跟没有生活大不相同,这倒是真话。从前我对“奴在身者”和“奴在心者”这两个词组的理解始终停留在字面上。例如我写《家》的时候,写老黄妈对觉慧谈话,祷告死去的太太保佑这位少爷,我心想这大概就是“奴在心者”;又如我写鸣凤跟觉慧谈话,觉慧说要同她结婚,鸣凤说不行,太太不会答应,她愿做丫头伺候他一辈子。我想这也就是“奴在心者”吧。

少年巴金

在十年浩劫期间我受批斗的时候,我的罪名之一就是“歪曲了劳动人民的形象”。有人举出了老黄妈和鸣凤为例,说她们应当站起来造反,我却把她们写成向“阶级敌人”低头效忠的奴隶。过去我也常常翻阅、修改自己的作品,对鸣凤和黄妈这两个人物的描写不曾看出什么大的问题。忽然听到这样的批判,觉得问题很严重,而且当时只是往牛角尖里钻,完全跟着“造反派”的逻辑绕圈子。

三十年代巴金与靳以在圆明园

我想,我是在官僚地主的家庭里长大的,受到旧社会、旧家庭各式各样的教育,接触了那么多的旧社会、旧家庭的人,因此我很有可能用封建地主的眼光去看人看事。越想越觉得“造反派”有理,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罪。说我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我承认;说我写《激流》是在为地主阶级树碑立传,我也承认;一九七零年我们在农村“三秋”劳动,我给揪到田头,同当地地主一起挨斗,我也低头认罪;我想我一直到二十三岁都是靠老家养活,吃饭的钱都是农民的血汗,挨批挨斗有什么不可以!

巴金《春梦》手稿

但是一九七零年的我和一九六七、六八年的我已经不相同了。六六年九月以后在“造反派”的“引导”和威胁之下(或者说用鞭子引导之下),我完全用别人的脑子思考,别人大吼“打倒巴金”!我也高举右手响应。这个举动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大好理解。但当时我并不是作假,我真心表示自己愿意让人彻底打倒,以便从头做起,重新做人。我还有通过吃苦完成自我改造的决心。我甚至因为批判我的人不“谅解”我这番用心而感到苦恼。我暗暗对自己说:“他们不相信你,不要紧,你必须经得住考验。”每次批斗之后,照例要我写《思想汇报》,我当时身心十分疲倦,很想休息。但听说马上要交卷,就打起精神,认真汇报自己的思想,总是承认批判的发言打中了我的要害,批斗真是为了挽救我,批判者真是我的救星。

写作《随想录》时的巴金

那一段时期,我就是只按照“造反派”经常高呼的口号和反复宣传的“真理”思考的。我再也没有自己的思想。倘使追问下去,我只能回答说:只求给我一条生路。六九年后我渐渐地发现“造反派”要我相信的“真理”他们自己并不相信,他们口里所讲的并不是他们心里所想的。最奇怪的是六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学习毛主席的《讲话》我写了《思想汇报》。我们那个班组的头头大加表扬,把《汇报》挂出来,加上按语说我有认罪服罪、向人民靠拢的诚意。但是过两三天上面讲了什么话,他们又把我揪出来批斗,说我假意认罪、骗取同情。谁真谁假,我开始明白了。我仍然按时写《思想汇报》,引用“最高指示”痛骂自己,但是自己的思想暗暗地、慢慢地在进行大转弯。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我就是“奴在心者”,而且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隶。

五十年代巴金在上海

这个发现使我十分难过!我的心在挣扎,我感觉到奴隶哲学像铁链似的紧紧捆住我全身,我不是我自己。没有自己的思想,不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别人举手我也举手,别人讲什么我也讲什么,而且做得高高兴兴——这不是“奴在心者”吗?这和小说里的黄妈不同,和鸣凤不同,她们即使觉悟不“高”,但她们有自己的是非观念,黄妈不愿意“住浑水”,鸣凤不肯做冯乐山的小老婆。她们还不是“奴在心者”。固然她们相信“命”,相信“天”,但是她们并不低头屈服,并不按照高老太爷的逻辑思考。她们相信命运,她们又反抗命运。她们决不像一九六七、六八年的我。那个时候我没有反抗的思想,一点也没有。

1933年巴金翻译克鲁泡特金的自传出版时所用的插图

我没有提一九六六年。我是六六年八月进“牛棚”,九月十日被抄家的,在那些夜晚我都是服了眠尔通才能睡几小时。那几个月里我受了多大的折磨,听见捶门声就浑身发抖。但是我一直抱着希望:不会这样对待我吧,对我会从宽吧;这样对我威胁只是一种形式吧。我常常暗暗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拼命拖住快要完全失去的希望,我不能不这样想:虽然我“有罪”,但几十年的工作中多少总有一点成绩吧。接着来的是十二月。

这可怕的十二月!它对于我是沉重的当头一击,它对于萧珊的病和死亡也起了促进的作用。***一批一批接连跑到我家里,起初**入内,后来是大摇大摆地敲门进来,凡是不曾贴上封条的东西,他们随意取用。晚上来,白天也来。夜深了,我疲劳不堪,还得低声下气,哀求他们早些离开。不说萧珊挨过他们的铜头皮带!这种时候,这种情况,我还能有什么希望呢?从此我断了念,来一个急转弯,死心塌地做起“奴隶”来。

巴金故居,他的床头一直放着萧珊的照片

从一九六七年起我的精神面貌完全不同了。我把自己心灵上过去积累起来的东西丢得一干二净。我张开胸膛无条件地接收“造反派”的一切“指示”。我自己后来分析说,我入了迷,中了催眠术。其实我还挖得不深。在那两年中间我虔诚地膜拜神明的时候,我的耳边时时都有一种仁慈的声音:你信神你一家人就有救了。原来我脑子里始终保留着活命哲学。就是在入迷的时候,我还受到活命思想的指导。

在一九六九年以后我常常想到黄妈,拿她同我自己比较。她是一个真实的人,姓袁,我们叫她“袁袁”,我和三哥离开成都前几年中间都是她照料我们。她喜欢我们,我们出川后不久,她就辞工回家了,但常常来探问我们的消息,始终关心我们。一九四一年年初我第一次回到成都,她已经死亡。我无法打听到她的坟在什么地方,其实我也不会到她墓前去感谢她的服务和关怀。只有在拿她比较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欠了她一笔多么深切的爱。她不是奴隶,更不是“奴在心者”。

1981年12月,巴金(左二)及女儿李小林,夏衍(右三)、沈宁(右四、夏衍之女)与著名作家谢冰心(右二)及女儿吴菁(右一)在北京合影

我在去年写的一则《随想》中讲起那两年在“牛棚”里我跟王西彦同志的分歧。我当时认为自己有大罪,赎罪之法是认真改造,改造之法是对“造反派”的训话、勒令和决定句句照办。西彦不服,他经常跟监督组的人争论,他认为有些安排不合情理,是有意整人。我却认为磨练越是痛苦,对我们的改造越有好处。今天看来我的想法实在可笑,我用“造反派”的训话思考,却得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结论。对“造反派”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反动的”作家。可是他们用了各种方法,各种手段逼迫我、也引导我走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路。这说明大家的思想都很混乱,谁也不正确。我说可笑,其实也很可悲。我自称为知识分子,也被人当做“知识分子”看待,批斗时甘心承认自己是“精神贵族”,实际上我完全是一个“精神奴隶”。

巴金武康路旧居的书房

到六九年,我看出一些破绽来了:把我们当做奴隶、在我们面前挥舞皮鞭的人其实是空无所有,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有人也许奇怪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这也是容易理解的。我写了几十年的书嘛,总还有那么一点“知识”。我现在完全明白四人帮为什么那样仇恨“知识”了。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知识”,也会看出“我”的破绽来。何况是“知识分子”,何况还有文化!“你”有了对付“我”的武器,不行!非缴械不可。其实武器也可以用来为“你”服务嘛。不,不放心!“你”有了武器,“我”就不能安枕。必须把“你”的“知识”消除干净。

巴金故居的藏书

六七、六八年两年中间我多么愿意能够把自己那一点点“知识”挖空,挖得干干净净,就像扫除尘土那样。但是这怎么能办到呢?果然从一九六九年起,我那么一点点“知识”就作怪起来了。迷药的效力逐渐减弱。我自己的思想开始活动。除了“造反派”、“革命左派”,还有“工宣队”、“军代表”……他们特别爱讲话!他们的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上。我的思想在变化,尽管变化很慢,但是在变化,内心在变化。这以后我也不再是“奴在心者”了,我开始感觉到做一个“奴在心者”是多么可鄙的事情。

巴金与曹禺

在外表上我没有改变,我仍然低头沉默,“认罪服罪”。可是我无法再用别人的训话思考了。我忽然发现在我周围进行着一场大骗局。我吃惊,我痛苦,我不相信,我感到幻灭。我浪费了多么宝贵的时光啊!但是我更加小心谨慎,因为我害怕。当我向神明的使者虔诚跪拜的时候,我倒有信心。等到我看出了虚伪,我的恐怖增加了,爱说假话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无论如何我要保全自己。我不再相信通过苦行的自我改造了,在这种场合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也救不了我。我渐渐地脱离了“奴在心者”的精神境界,又回到“奴在身者”了。换句话说,我不是服从“道理”,我只是屈服于权势,在武力之下低头,靠说假话过日子。同样是活命哲学,从前是:只求给我一条生路;如今是:我一定要活下去,看你们怎样收场!我又记起一九六六年我和萧珊用来互相鼓舞的那句话: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萧珊逝世,我却看到了“四人帮”的灭亡。编造假话,用假话骗人,也用假话骗了自己,而终于看到假话给人戳穿,受到全国人民的唾弃,这便是“四人帮”的下场。以“野蛮”征服“文明”、用“无知”战胜“知识”的时代也跟着他们永远地去了。

五十年代巴金、萧珊与小棠、女儿小林

一九六九年我开始抄录、背诵但丁的《神曲》,因为我怀疑“牛棚”就是“地狱”。这是我摆脱奴隶哲学的开端。没有向导,一个人在摸索,我咬紧牙关忍受一切折磨,不再是为了赎罪,却是想弄清是非。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不怕三头怪兽,不怕黑色魔鬼,不怕蛇发女怪,不怕赤热沙地……我经受了几年的考验,拾回来丢开了的“希望”,终于走出了“牛棚”。我不一定看清别人,但是我看清了自己。虽然我十分衰老,可是我还能用自己的思想思考。我还能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文章。我不再是“奴在心者”,也不再是“奴在身者”。我是我自己。我回到我自己身上了。

那动乱的十年,多么可怕的一场大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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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编辑: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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