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 咖啡馆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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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的下午
作者/曲令敏
有一种朋友好久不见，再相见仿若昨日还在一起把酒言欢。一开口，掏心掏肺，对一眼，便看见了肝肠。
他是这样，罗羽。一眼看过去的简白浅淡，甚或两眼放光，醉意朦胧，摇摇摆摆，那都不是他。作为诗人，他简单又繁复，在诗的国度里，他是漫出地平线的原野，是一层高过一层的山脊线。在他的诗句里，他清冷，高华，展开灵魂为旌为旗，浩浩荡荡，那是高天上流云，是让人仰望的所在。
我认识罗羽有好多年了，早在上世纪80年代，我还在图书馆当管理员。20岁左右的诗人，将长长短短如草如树如五彩石的句子，写在厚厚的塑料皮儿笔记本子里，拿给我看。不高的个头儿，卷曲的头发，纯净得让人不忍直视他的眼睛，少年的形象总是与普希金重叠。我当时正处于命运的断裂处，曾听人五体投地跟我说起过他。
我喜欢他的诗，如同喜欢山间白桦林和清莹于岩石上的丝丝青苔，开花的青苔。那些句子朦胧得如出岫的云，如一缕一缕婴孩儿的呼吸，如竹尾，如林梢，如洁白的翎羽……
诗人至今也不会知道，他早年的诗无意中抚慰且治愈了一颗破碎的心。
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三块石头》，三块石头就是森子、雷双和罗羽。那时候，我和他们是同事。是他们用远远超拔于红尘之上的精神之火，助我为炊，让我走过了那段荒寂与泥泞。
多年之后，我和罗羽在那个叫“小调”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一身玄衣，收束了发胖的腰身，眉眼一如当年，清澈，明亮，一尘不染。
他说在郑州，20多年来一直住在租赁的两间旧房里，过极简的物质生活，大部分薪水都买了书，每个周末都去逛书市，放不开，垛起来，除了送人，已经积存两万多本。我说：“你能看得过来吗？”他说：“我就是变态！买书成癖，好书要买不同版本，一本好书能买五六种。”他不玩微信，也不在电脑上写作，这么多年写了500多首诗，篇篇都是精品，他对字词的要求炼金磨玉一样近乎苛刻。
坦白地说，他近年的诗我已经不太能读懂，他的专栏我时常上去逛，也只是闻闻那些他植活在字词里的众多植物，尽管那些植物都带着博物志的气息。我会去网上查，将它们还原成我家乡田野里活生生的样貌和亲如骨肉的俗名。
一首短短的《对切近、疏远及光明的应答》，就有金腰燕、山楂树、豌豆寡妇、花椒树、水羊角、天仙藤、茉莉花、芹盐、朱砂莲、萝卜、栗子、金丝枣、飘香藤，它们如同少女水汪汪的眸子，又冷峻又妖娆，灵动着无止无尽的人意与世情。
我当然知道，他的诗里有一种坚守，那是他诗歌大厦的钢筋骨架，比如《傻瓜的又一支歌》：
“他爱他的故土。清明。给父亲上坟
然后转身于一片油菜花
此地的桑园村，有蚯蚓缩小的劳动
肩颈的耸动应和着豌豆苗的逸兴
一条斜线边。火车迂缓的深绿
驰过春意的无塔供水装置
黄白草、棉织机的凉风向他吹来
播娘蒿死亡的凌乱从菜籽油香味的前面跑过
（撞破译文本身的壁石，他似乎
挨近了爱尔兰的舞蹈，尽管遭遇
梦魇的胁迫，他还是抱住
叶芝，抱住叶芝的诗篇睡去）
而这里，牛的犄角和农耕摩擦，产下
小牛犊，他们围绕着浇灌、亲人
欢爱，吵嘴，又倏忽老去
他在葛拉妮亚的后街来回地转圈子
却难懂得她眼睛里马鹿的知识
这一切很快都会过去，一些豁然、变异
就像棉花的温暖，被缝纫成耻辱
跟着家园的波浪摆动起来吧
凶兆显灵，白龟湖水面上红嘴鸥的飞翔也不真实了
在枯窘的滋味中，他得不停地赶路
井台。辘轳。脸。最后
他要用自己的愚行做他所愿的傻瓜。”
我知道，杜甫的1400多首诗，罗羽都烂熟于心，就像一滩浩大的砾石，每一篇都被他握出了翡翠。作为一个俗世间行走的人，他低调，不合群儿，爱在聊天的时候抢人话头儿。可他温厚，谦恭，包容，可亲可友，从不说让人不舒服的话。喝醉酒他就变成了小孩子，跟朋友分享他的朋友，就像是分享他心爱的宝物，他借着酒意依次打电话联系，就像随手敲响一排编钟，让友情震响每个在场者的心灵。
诗坛上，罗羽大多时候是沉寂的。虽然他获得过罗隐诗歌奖和东荡子诗歌奖，被不同年龄的诗人和评论家由衷地赞赏，他依然坚守边缘状态，不开研讨会，不给人写序，不参与除了喧闹对诗歌毫无帮助的活动。他视诗歌为生命，根须盘绕在古今中外的典籍里，自由呼吸，自在生长，不舍昼夜。他的自足，他鱼游鸟栖的日常，让他省却了常人难以割舍的人间温暖，同时省略了人生的琐碎与牵绊。又谦卑，又狂傲，又辽阔，又峻拔，且宽厚坦荡……
那个下午，我和他坐在小小的咖啡馆里，玫瑰谷、耶加雪菲，一壶又一壶，还有贝克特的小小说、格丽克的诗，还有《悲伤与理智》，还有《世说新语》。有什么在缭绕，有什么在飞翔，有什么溢出了话语之外、之上，这就是罗羽，这就是诗吧。
临别的时候，罗羽说：“我知道，这些年你承担太多，很艰难。”我懂得这句话的温度，这个下午超过了许多下午的总和。
【作者简介】曲令敏，1953年出生于河南省唐河县，1982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出版有散文集《有情如画时》，作品集《消失的田园》，随笔集《山思水想》《地板上的母亲》《河之书》《河之源》《一晌清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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